
發佈時間:12:00 2025-05-25

近年生死教育開始被廣泛討論,但哀傷輔導未算普及。田芳是本地哀傷輔導的先驅,她一九九九年入行時,本地僅少數機構提供這種服務,對象主要是長者或臨終病人,如今則已涵蓋至中小學。
雖說生死如輪,始於生,終於死,還是很多人不懂得面對死亡。
多年來,田芳經常與失去摯愛的人打交道,聆聽他們的哀傷與思念。她認為,死亡是可以通過日常經驗逐步理解,並非想像中神秘或恐怖,「人生本來就是『擁有』與『失去』交替的過程。」
畢業於香港大學社會工作系碩士,也是美國死亡教育輔導學會會士的田芳,是香港大學行為健康教研中心名譽講師,是本地少數從事哀傷輔導工作的專家。她為喪親人士提供個人及小組輔導,至少超過二十年,曾撰寫各類善別輔導及生死教育的書刊甚至教材。
田芳在北角長大,住在新光戲院樓上,家中有一個比她年長六歲的哥哥,母親忙於家務,父親專注工作,這樣的環境使她從小習慣獨自玩耍,性格內向、羞怯,「我會躲起來哭泣,不開心時便藏在被窩中,避免麻煩父母。」這種壓抑情緒的習慣,成為後來從事哀傷輔導工作的挑戰。
初次接觸死亡,是小四時,在家目睹母親接電話,得知外婆去世,「母親接聽電話時神色凝重,掛斷後便默默流淚。」因外公比外婆早逝數年,母親哭訴自己成了孤兒,這讓年幼的田芳感到困惑,「這麼大年紀還會是孤兒嗎?」她後來才了解,「中年孤兒」是指成人失去雙親後,心靈上感到孤獨與無依;儘管毋須父母的實際照顧,卻失去了精神支撐。
意外進入 生死教育
她在大學是主修法律,很快發現那種激烈競爭與理性分析並不適合自己;她更渴望從事與人互動的工作,於是考慮傳媒、心理學或社工等領域。大學期間,她首次參與義工活動,接觸智障人士,成為她職業轉向的契機。她記得一次茶會上,一位年長的智障人士將自己的飲料分享給年幼的同伴,並輕拍對方的頭。「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溫暖,當時便想,是否能有這樣的工作環境?」她完成法律學士學位後,轉而攻讀社會工作碩士。她開始尋求與人深刻相處的機會,感受當中的關懷,這份渴望讓她在畢業後便加入善寧會(當時稱為「善終服務會」),從事哀傷輔導工作。

「我不清楚具體工作性質,只是糊裏糊塗入行。」一九九九年,當時才二十出頭,首個案例是三十多歲的母親,其青梅竹馬認識的丈夫突然去世,留下年幼兒子。田芳恰好也有相戀多時的男友,不禁引發對自身的焦慮。「如果是我該如何是好?為何不是我遇到這種事呢?」

與同學陰陽相隔
自小不善於表達情緒,成為田芳工作上一大障礙。她記得第一次帶領哀傷輔導小組時,面對一群喪偶女士分享失去伴侶的痛苦,讓她充滿恐懼,「從未見過這麼多人哭,還哭得如此淒涼。我非常害怕,幾乎無法承受,甚至想推門逃走。」她很快意識到,原來自己對眼淚有莫名的恐懼。
她為自己抗拒流淚很耿耿於懷。為適應工作,田芳參加個人成長課程。「我發現,偶爾流淚不會致命,哭泣不成其實是可以接受的。」為更專業地處理哀傷輔導工作,她修讀美國死亡教育及輔導學會的死亡學院士資格,學習死亡、臨終及喪親相關的理論與技巧。通過這些學習與實踐,田芳逐漸克服對情緒表達的抗拒。

理論歸理論,一旦死亡變得切身,田芳仍是措手不及。她曾接到一個因火災事故喪子的母親要求輔導。她查閱資料時,赫然發現,去世的兒子原來是她的小學同學。「我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時,整個人愣住。」她無法控制情緒,衝進上司的房間痛哭。「我回到家,翻出小學畢業照,心裏受到巨大衝擊。」她反覆不斷思索為何上天如此選擇,奪走同學大好歲月?事後田芳特地前往墳場拜祭,看着墓碑上同學成年的相片,腦中卻還是小學時稚嫩的模樣。「我在墓前跟他說,不知道為何上天以這種方式讓我們再次相遇,但我會盡我所能支持你的母親。」
流淚並不可恥
「死亡的意義在於為生命設限,你的課題便是在這個期限內選擇如何生活。」經歷生老病死固然圓滿,但像田芳的同學一般英年早逝,比比皆是,為何死神要這樣選?田芳聽盡家屬訴說死亡帶來的遺憾,旁人或會覺得麻木或悲觀,但她認為這個專業,讓她更願意積極尋找人生真諦。「他們這些故事訴說的是,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可能稍縱即逝,促使我更加珍惜與丈夫和孩子的相處。」
作為凡人,田芳也避不了要面對摯親死亡。她的父親因病重而引發白血球偏低,反覆發燒,住院數月期間多次盼望出院。「我們答應只要退燒便出院,但每次燒退後又復發。」最終,父親在醫院離世,未能如願回家。「父親逝世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,對不起,爸爸,我沒能帶你出院。」生命無常故帶來遺憾,但她逐漸學會接受,縱然有些承諾無法兌現,縱然要與所愛分離。


早前田芳重遇一位昔日的服務對象,當年這位女士的丈夫突然去世,如今她的兒子已大學畢業並擁有穩定工作,她本人也過着充實生活,經常參與義工活動、與朋友聚會。「她問,十九年了,我仍很想念我丈夫,這正常嗎?」這位女士坦言,不敢向他人透露這份思念,擔心被認為不正常。田芳認為,思念已逝之人並不突兀,關鍵在於這份情感有否影響日常生活作息。「哀傷並非必須放下,因為愛與思念是失去摯愛後的自然延續。因此我們是可以帶着哀傷繼續好好生活的。」
與哀傷共存並不可恥,因為人生本來就充滿缺失。田芳指出,社會常誤解哀傷應有期限,宜「節哀順變」,但她反駁這種觀念,認為愛與哀傷毋須被羞恥化。對她而言,接納哀傷並繼續生活,是對人性與生命的尊重,也是對逝去摯愛的珍重。田芳母親去世後,屯門醫院邀請她分享作為輔導者如何面對個人哀傷的經歷,過程中她憶起母親,在眾人前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,「若是二十年前,這絕對不會發生。」但那刻她不再認為公開哭泣是不專業,反而感到一種安慰。

如何自處 哀傷情感
自二○○六年起,田芳在香港大學行為健康教研中心從事教學工作,同時保持前線輔導工作。近年她的工作還多添了一重意義——為同事提供輔導,幫助他們處理自身的情感與哀傷。這一發現讓她意識到,不僅服務對象需要支持,從事生死教育或輔導的專業人士,同樣承載着情感重擔。
田芳觀察到,許多同事在工作中長期接觸死亡議題,內心常累積未解的情緒。例如有些同事因處理重症患者或突發的喪親案例,感到無力或悲傷;有的則因個人經歷,如親人離世,與工作中的情景產生共鳴,引發內心波動。這些情緒若未被妥善處理,可能影響同事的專業表現或心理健康。「其實他們也有自己的哀傷需要被看見。」
為此,田芳在輔導工作中不僅分享專業知識,還提供一個安全的空間,讓同事表達內心的掙扎。「這種機緣讓我能以不同方式陪伴他們。」通過聆聽與引導,她幫助同事梳理情感,重新審視工作與個人經歷的交織。這種輔導對她而言別具意義,不僅是專業上的支持,更是一種同行的共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