發佈時間:09:12 2023-10-26
陳敏兒生於多愁善感的秋天。
上周二(17日),是她的63歲生日。
從細到大,她都不習慣慶生,加上丈夫廖啟智前年胃癌病逝,「守孝」3年的她,那天只簡單和家人吃了一頓飯。
「自從當了媽媽,每年生日我只和媽媽吃餐飯,感謝她帶我來這個世界。然後,我會留些時間給自己獨處,一個人去行山,或行沙灘,安安靜靜度過。」
生,她看得淡;死,她被迫要看得開。
這些年,陳敏兒跟死亡並不陌生。先是30年前,父親在巴黎公幹時心臟病突發,客死他鄉;06年,細仔文諾年僅5歲便被血癌帶走;至前年初,丈夫廖啟智不敵胃癌,於3月辭世。
飽經聚散,見盡無常,令以前被叫「喊包」的她,也不得不變堅強。智叔抗病時,她在其身邊擔當最強的心靈輔導;智叔離開後,她撇脫得將亡夫的所有遺物丟棄,一件不留。
「每個人處理哀傷的態度都不同,有些人於親人走後10年,依然保留着其遺物,原封不動;而我是另一個極端,在很短時間內,我將智叔所有物品丟掉,包括相片。當人已經不在,留下的東西已不重要了。」
往事如煙。當生命的重負叫人步履維艱,懂得放下,反而是一種釋懷。
「假如有一日,你和智叔在天堂相遇,你會跟他說些甚麼呢?」我問。
近年愛上泡茶的陳敏兒,輕呷一口寧神的六堡茶,細味着當中的回甘說:「估計到時我們已經在另一個維度,不會再有擁抱或者對話……一切盡在不言中。」
40年鶼鰈情義,無聲勝有聲。
最後禮物
陳敏兒有一頭留了10年的銀白色短髮,一直不將白髮染黑,源於一種對亡父的思念。
「爸爸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,他對我的好,連智叔也呷醋。當年爸爸三十幾歲已滿頭白髮,我很開心可以遺傳到他的白髮,這代表了我和他的連繫。」
一身素服的她,這天坐在開設了一年多的茶室,認真地泡起茶來。她說,學茶道已經是疫情前之事。
「幾年前去日本旅行時上茶道班,覺得整個儀式感很靚。有日,謝寧約我去上海參加一個茶會,我被那氛圍深深吸引,於是就報讀了茶藝課程,考了張證書,現在已是國家級的茶藝師。」說時嘴角微微向上翹,一臉滿足,可感覺到她對茶道的鍾愛。
茶室坐落於太子區一幢商業大廈內,前身是她做家長教育的基地,後來因為健康問題,曾將單位租給人開補習社。直至智叔臥病在床,叮囑妻子要收回單位,以圓她開茶室之夢。
「本來將這裏出租,幫補一下供樓也不錯,但我諗智叔在面對死亡時,對人生有很多反思,想去圓很多夢。當他跟我說收回單位去開茶室,我很感動,很感謝他對我這份心意。」
陳敏兒將智叔留下來的這份最後禮物,闢出一角做茶室;另一間房則做一些身心靈課程。她近年還專注做生死教育,以自身的經歷,幫人規劃如何迎向死亡。
定海神針
說生論死,陳敏兒絕對是經驗之談。她和廖啟智是圈中公認的模範夫妻,並肩走過42年,回想那天丈夫被確診胃癌的情景,仍歷歷在目。
「當醫生通知是胃癌,更擴散至去個肝,(生命)只剩一個月時間,感覺像是一個大浪冚過來。幾星期前,他還健健康康去跑蚺蛇尖,怎想到會只餘一個月命?」
突如其來的噩耗,2003年也曾在她兒子身上發生過。那年,3歲的細仔文諾被驗出血癌,離開時只得5歲。當時她除了要承受喪子之痛,還被抑鬱症折磨得體無完膚。「那段時間很厭世,精神壓力好大。每朝十點送完兒子上學,一靜下來就想死。」
相隔20年,經歷逼她要學懂堅強。「當我見到丈夫在受苦,我的心怎會不痛?但那刻有太多事要處理,不容許我去喊。加上我仲有兩個仔,我這個當媽媽的,要做家中的『定海神針』,不能夠亂。」
應該點死
她一方面調節自己的情緒,另一方面又要開導智叔。「對於突然被宣判死刑,智叔流了很多眼淚,表達很多遺憾、不捨。他在病房流着淚跟我說:『敏兒呀,我原本是想殿後的,現在要留低你,辛苦你了。』他的責任心很強,知我體弱多病,一直都計劃由他照顧我到最後。」
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,她還記得,當智叔知道有傳媒來到醫院門口,其患病消息被傳開後,情緒非常波動。
「我安撫他,我們是公眾人物,陪着大家成長,大家早已當我們是朋友。朋友有病,大家想表達對你的關心,為何不坦然去接受呢?不如就讓這份愛鋪天蓋地,像一張棉被包冚你全身,好好去享受這份愛吧。」
經過妻子一番勸慰,智叔瞬間靜了下來,似是釋懷了。他捉着妻子的手,氣若游絲說:「多謝你。假如沒有你,我諗我不知道應該點死。」這一句,亦是陳敏兒記憶中最深刻,智叔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說話。雖然明白無常,但重提舊事,她的眼神仍帶哀傷。
已立遺囑
於死亡的幽谷幾度送別摯親,今天的陳敏兒,還會害怕死亡嗎?
「死是必然發生之事,但當它殺到埋身,你又不要以為不害怕。就算我是基督徒,知道死後會上天堂,但走之前仍有很多人世間的關係要處理,仍有很多不捨,很多夢未圓。所以趁現在仍身壯力健,我會努力去活好每一日,為世界貢獻多一點,希望死時沒有遺憾。」
今年5月,陳敏兒確診新冠肺炎後一度抑鬱病發,似曾相識的厭世感覺又再重現。她腦中經常浮現兩把聲音,一把聲跟她說:「我想收工了,不想活下去。」另一把聲則說:「你不要胡思亂想呀,你現在幫緊好多人,要振作呀!」
這種狀況維持了接近一個月,令兩個兒子文哲和文信擔心不已。「每晚睡前我都同個仔講:『媽媽瞓喇,不知會不會一睡不起,但我很想讓你們知道,媽媽很愛你們。』」
她慶幸兒子近年變得懂事和溫柔,醒覺有愛要說出口的她,從不吝嗇去跟兒子講「我愛你」和「對不起」,而身後事亦已跟他們交帶好了。
「無人會知道自己幾時死,所以在清理智叔遺物的同時,我亦清掉自己的物品,無謂要兩個仔之後幫我執手尾。我已經寫好遺囑,遺照亦影了,喪禮用甚麼主題,播甚麼歌,全部都向兒子交代好,應該可以走得安樂了。」
生前身後,她已作好預備,遺下的,就交給天父去安排。
與身體對話
智叔的離開,令陳敏兒對生命有很多思考。「我開始諗,和身邊人相處之外,我有沒有善待自己『副偈』呢?」
去年生日,她敝開心扉跟自己的身體自白:「原來你已經跟了我60幾年,一直對我不離不棄。我知我對你不夠好,經常不睡覺,又不做運動,但你仍然頂着,撐到現在。我很感激你,生日快樂!」
那天之後,她開始每星期都跟好友戚美珍去跑步。「我希望在進入人生這最後階段,為自己畫一個很靚的句號。」
她的茶室一角,掛着書畫家量子墨客的畫作,內容正是一個句號。
「這個句號,不是用圓規畫,而是由一點一滴的水墨組成。這就像人生,由我們一點一滴去完成,或者未夠圓滿,但生命就是如此。」
陳敏兒的人生,就像她握在杯中的六堡茶,味濃醇厚,甘中帶甜;期間遇見的,有時是對生死的問號,有時是見證花開花落的感歎號,只要句號尚未出場,省略號仍可以亮麗登場……
(撰文:謝寳珍 攝影:梁比利。)